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婴宁传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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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、在我死后，魂灵飘飘荡荡的，从你头顶抽离。即使是泪眼迷蒙，也无从置一语。只心里唤着：春衫！春衫！春衫……盘旋再三，终是化作白烟离去。我没有了形体，也没有影子，在无限的虚无里，我含泪坠落荒野里。一只狐狸*近了我。当它的鼻息热热地扑到我的脸上，我突然一颤，然后一支箭射中了我。我困惑不解，我只是一缕气，为什么会吃痛，为什么会流血？在巨大的疼痛里我失去知觉。
2、醒来是在一个陌生的地府里。一位雪白长须穿道袍的长者正专心致志地教着捣药的童子。我呻吟了一声，无力地抬起手腕。――我惊叫，这竟然是长着金黄色茸毛的爪子！
他走近了我，命童子喂我服药。我的伤口迅速地痊愈。他摊开手心，掌中是三枚圆溜溜的丹丸。他说：“你的灵魂暂时在狐狸的躯体里寄居，这丹药，一枚能延长你一个月的寿命。”
我挣扎，发现自己全身都是茸毛，并且有毛蓬蓬的尾巴！我说不出话，嘤嘤咛咛的只是抗拒。我窘迫得几乎不想存活了，但我已经死过一次，知道那万念俱灰的绝望，即使只有三个月，我也要活下去――还有太多未了的事。是的，我要活着――无论以什么方式。
他继续道：“我叫清风。你没有名字。你只能发出嘤咛的声音，因此，取名作婴宁罢。”我哀哀地看着他，而他似乎已经有些明白了我所乞求的，微微一笑：“或者你不曾听清，这三个月，你能化作人形。”
我喜极而泣，以至于不能够相信。
3、我继续服药。一次，药性发作，我脑子一片空白，晕厥在地。醒来是在一个小村庄里。我低头看看自己，立刻大羞――我竟然衣不蔽体。但是，这真真切切是人类的身体，有完整的四肢，肌肤和纹理。我双臂环着自己，怯生生地寻找路径，幸好一直没有遇到陌生人。
忽然记起清风师父曾经说过，他会给我一个小包袱。我找到它，打开，里面是一件布衣和一根木棍。我穿上衣服，握住木棍，踉踉跄跄地在村子里走。
渐渐的人烟稀少，越来越多的树。重重叠叠的大森林几乎没有尽头。举目四顾，我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，只是茫然地，走着、走着。我在森林里迷路了，呼喊也没有人听见，这个地方是多么荒凉呀，而阴暗处已经听到野兽的咆哮，看到了绿荧荧的贪婪的眼睛。我好累，快要走不动了，而怪物们已经渐渐包围过来，有变异的稻草人和半兽人，它们冲上来要咬我、撕扯我，我恐惧地呼救，还是没有人来。我竭尽全力地跑、跑、跑――腿都快要累折了，心脏都要从喉咙口跳出来了，才隐约看到人家。砖瓦墙。
4、我有了一个大师兄，他叫春衫，是一个朴实而善良的少年。清风穿着长袍，仙风道骨，而春衫和我一样，是简单的布衣。师父让我们杀鸡宰鹿砍羊，练习刀法。圈子里一地鸡毛，发出动物的哀叫声。我真不忍心下手，咬着嘴唇闭紧眼，羊血溅到我的身上。当我们疲倦地出来，清风告诉我们，现在可以去买书来修炼了。
我看了看身上脏兮兮的衣服，央师父先让我们去买件新的。师父好脾气地答应了，我就高高兴兴地拉着师兄去布料店。店里有许多漂亮衣服，我挑了一副最轻的盔甲，是湖蓝色的长裙，一侧曳到地面上，跑起来飘飘荡荡的，很好看。我也帮春衫师兄挑衣服，他穿了像一个憨厚的农家子弟，我便呵呵呵地笑了起来。
我看到师父就在不远处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。我脸上笑意未歇，愉快地问他：“为什么叹气？”他道：“婴宁，你记得有一个人，名叫紫霞天外么？”我茫然地摇摇头，他又问：“那烟雨春寒呢？”我再度摇头。他怅然道：“于是，你也不再记得醉拍春衫了！”我吃吃地笑了起来：“师父好傻呵！他不就是我的大师兄么？”
他黯然，脸上有惆怅的神色。沉吟片刻，道：“或许这正是造物的安排，非人力可为。”
我听不懂，也没有心思去追究。接下来师父分别传授我们心法，我和师兄便各自对着书开始修炼。继而带我们下了地穴，打僵尸、洞蛆。我用小火球来打，都打飞了，连怪物的边儿都没碰着。春衫独自抵抗，而清风并不上阵，只是隔几时便凌空给春衫加血。我看师兄双拳难敌，便冲过去劈劈啪啪乱打一气，师父喝道：“小令退开！”我一怔，他叫我小令？小令是谁？
一场打下来，我受了一点小伤，师兄买了药来替我敷上，很快就好了。他受的伤较重，师父亲自给他疗治，恢复后还是生龙活虎的。师父严正地戒谕我，不可再接近怪物，因为我学的是魔法，体能非常弱，抵抗力也极差，经不住打。
然后他要带我们去一个地方。我问是哪里，他微笑道：“就是当初把你吓得直跑的森林，我们现在找回场子去。”
5、同样的钉耙猫和半兽人，我一点也不觉得害怕了。我练习小火球和雷电，已经渐渐得心应手，又有师兄形影不离的保护。穿过了森林，来到空旷的大路上，我偷眼看看挺拔的师兄，真是说不出来有多么欢喜。我拉了他的手，两人说说笑笑，回到师父身边。
接下来，联手打矿区，打蜈蚣洞，打死亡棺材，打抉择之地……师兄冲上去近战，而我隐在山石后以大火球和雷电相助。他一见怪物转头朝我进攻，便立刻抽身挡住我，撕杀中宁愿自己受伤流血，而不肯我有任何危险。一次，实在是挡不住了，他把回城卷掷到我怀里，大声道：“快回去！快回去！”我抖着手打开回城卷，倏地回到了比奇大城。这里是安全区域，一片祥和的气氛，可是想到我竟然把他一个人留在那么危险的地方，我难过得都快要哭出来了。我来不及犹豫，重新冲入地穴，一路狂奔着去找他。
我找到他的时候，他已经驱退了怪物的围攻，自己也伤痕累累，颓然坐倒。我给他包扎伤口，给他喝太阳水补充体能。一边包扎，一边眼泪就掉下来了。
他看着我抽抽嗒嗒的样子，笑道：“傻孩子。”一会儿，迷惘地道，“你那么像一个人……”我问：“像谁？”他回忆了许久，道：“上次听师父喝了一声：‘小令退开！’，我竟然心惊肉跳……小令是谁？她对我很重要吗？我不记得她的长相了，但我知道不是你这个样子……你很美，可是她却平平常常，憨态可掬……”
我撅嘴道：“我自然不是。我是婴宁呵。”
他抚摸我的头顶，道：“婴宁是我的小师妹，我要保护你的。”
我们坐下来清点战利品。我翻出一堆来，指指点点道：“这些修炼的法门我们用不上呵，不如卖掉它。”
他下意识地道：“给小令留着罢。她会用得到的。”
我怔怔地看着他。整个人都呆了。
6、这一天，师父道：“我带你们去猪洞七层，你们跟我来。”
我噤若寒蝉道：“婴宁不敢！”
他微笑道：“你已非昨日阿蒙了。到了那里，你只管跟着我，不要害怕。”他领了两名骷髅人作为跟班。我和师兄紧随其后。
怪物汹涌而至。师兄拼命作战，师父仍然是不动声色，只当我们有危险时才出手相救。我本来是躲在师父身后，但是看到怪物齐集，攻击春衫，我心里说不出来的难受。他身上又受伤，拉开一个大大的口子，溢出血来。我浑不顾自己力弱势微，冲上去和他站在一起。我大量失血，摇摇欲坠，听得师父大声命令：“快打开回城卷！”我对师兄道：“我再也不会丢下你一个人回去的！”春衫听了，拉着我一起抽身而退。回到安全区域，已经奄奄一息。师父看到我们的生命力仅剩那么微薄的一点，怒道：“你们打得上火了是不是？为什么不见机而退？”春衫与我对视一眼，两人低头无言。
7、这一天，清风师父把我叫到他的面前。
他沉吟许久，道：“婴宁，当初你遇害身亡，我在不得已的情况下，让你暂居狐身。这也是机缘巧合，无法可想。那狐中了猎人的箭，命本不该绝，但魂魄一离了身，就被你趁虚而入，借尸还魂。不曾想，那狐却修炼过不少时候，现下，它的魂魄无处可依，告到了冥司。冥司准了它的祈求，令它还魂……因此，你与我的缘分已断，你速速去罢。”
我惊呆道：“师父，师父，你教婴宁上哪儿去？婴宁不去！”
清风叹了一口气，道：“你有所不知。你当初的尸身并未僵冷，栩栩一如生前。你若是去迟了一步，狐的魂魄占据了它，你便再也得不回来了。唉，你快去罢。”
我坚持道：“师父，我不去。我觉得现在这样也很好啊！”
清风道：“丫头休要固执己见。”
我撅嘴道：“婴宁死也不去！”我心里想着春衫。我要和他在一起啊。我是他心疼的小师妹婴宁啊。如果他爱怜的师妹消失了，或是由原来的狐来占据，他会受不了，我也会受不了的。
清风还待再说，我已经扭身跑出了洞府，自去找师兄玩耍。
8、一个女孩子亭亭玉立地站在我们的面前。她面庞洁净，有着灵活的大眼睛，酒窝，和一头乌发。她说话的时候声音非常清脆。她不需要说话，已经足够唤起我们的全部记忆了。
春衫怔怔地看着他。我的大师兄，眼眶里渐渐贮满了泪。他是那么坚强的大男人啊！他竟然也会有眼泪。他望着她，目光是那么深情的，深情得近乎痛楚。他喃喃地说：“小令。你还活着，小令！”
我哆嗦了一下。小令，是我的名字。我不叫婴宁，我是小令。
可是这个女孩子已经妩媚而温柔地微笑起来。她候着他，朝她迎上去。她的笑意就更深了，酒窝里盛着满满的喜悦。春衫颤抖地握住了她的手，他心痛地喊着说：“你的手还是这样冰！你冷么？衣服穿得够不够？”他脱下自己的外衣裹住她，然后用手指整理她的头发，他说，“那天我以为你死了，我伤心地朝大石头撞去，想陪你去，怕你一个人孤单……是清风救了我，并收我为徒。我的小师妹她很像你……”
这个女孩子朝我瞥了一眼。我看着她的脸颊，她的身体。是我的。是我的。甚至包括她的衣服。是我的，这个躯壳是我的。
我一时胸口烦闷无比，震惊得站立不稳。师父，师父，我喃喃地唤着。我不想做他的小师妹了，我不想，我不是什么婴宁，不是什么狐女……我眼冒金星，踉跄地奔回洞府，哭倒在师父面前。
“事已至此……”他叹了一口气。
8、“师兄，不要去。不要丢下我一个人。”我拉着他的衣袖央求，不知不觉泪流满面。“小令”正歪着头，叼住自己的辫尾，一霎不霎地瞅着他。他的眼睛一直望住她，而对我是祈谅的，他说：“婴宁，师父那边，你替我转告一声，我一定会找机会回来报答他。现在我要走了。”
我哭得嗓子都哑了，“你要到哪里去？”
“我们去星月岛，那是我们当初的梦想。就是在这个途中，她遇害死去。我要替她报仇，然后，再一起到岛上隐居。师妹，如果你和师父两人有什么事，就立刻发信号给我。记得吗？烟火卷给你收好了。我一看到就会以最快的速度赶回来。”
“不，你不要走，如果你一定要走，我也要跟着你。”
他失笑，用对待孩子的宽容抚了抚我的头顶，他一再地向我解释，我不听，只是流泪不止。他微微地焦躁，不知道怎么办才好。这时，“小令”笑盈盈地走近来，她柔声道：“我可爱的小狐狸，你只能待在你的师父身边，因为你的修炼还没有到家，你不能待在人类的世界里。”
我当时没有想到，这“狐狸”二字被她抢先说了出来，对我是多么不利。但是我只能急不择言地脱口而出：“你才是狐狸！我才是小令，你不是，你不是！”
她冷冷一笑。她笑得多么奇怪，一瞬间我都哆嗦起来了，浑身打着冷战。我含泪望着春衫。他多么平常，她为什么要来和我抢。对了，她是恨我的，一定。当初，是我先占据了她的狐身。她的眼睛告诉我，她想让我尝一尝，失去心爱的须臾不能离的东西，是什么滋味。我恨我没有早听师父的话。而现在，我又说了不该说的话。因为我发现，她已经被我激怒了。
“想知道谁是狐狸，那很简单。看看谁有尾巴！”她的声音不高，但是有如晴天霹雳，我被击得站立不稳，颤了一下。
9、这时，听到一个沉稳的声音。不知什么时候师父已经站在了门口，他雪白的长须飘飞，眼神慈和。他朝师兄招了招手：“你来。”师兄便顺从地随他去。
只剩下我们两个人面对面站着。我的语气明显地软弱了下来，我低声道：“是我对不起你。现在我知道错了。不要把我们分开，好吗？”我为自己的卑微觉得羞耻，但我不得不如此。我垂下头，滴着眼泪。
“不是我要分开你们。即使现在我离开了，他爱的想念的还会是小令，而不会是婴宁。不错，他喜欢你，但这只是师兄对师妹的爱护而已。他不是你的。我们的躯壳换了，是的，这已成定局，无法更改了。你看看你的相貌，比你原来的也就是我现在所拥有的，漂亮一百倍，迷人一千倍，有什么不好？你自然能够找到其他的好男人来爱你。而我，在我得到人身之前，我在荒野里宿露餐风，尝尽了孤单的苦楚。现在有个人爱我了，我当然不会放弃。”
我听着她的话。她说的对，就是这样的事实。只是我以前因为死亡而失去过他，现在再一次失去，我想不到是以这种方式，诡异到我至今无法接受。在他怀里的还是我的躯体，但是我已经感觉不到了。我的心被他弃置在很远很远的地方，他却以为自己已经把它珍而重之地藏在他的心里了。但是，与其灰飞烟灭，让他无望而痛苦，不如让他觉得我还在他的身边。
我面色苍白，摇摇欲坠道：“我不和你争了。只要你能向我保证，好好对待他……反正我的寿命也不过几十天而已了，师父给我的三颗药丸只剩一颗。我很快就会死的，这一次是彻底的消亡，并且我已经错过了轮回，我将不会再以任何方式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了。”我在心里悲哀地补充了一句：我原本以为至少可以以怀念的方式存在于爱人的心里。
她的眼睛里浮上一些悯然。她因为对自己的幸福感到安全了，而有余力去关心别人的苦难。她微微苦笑道：“虽然是我在他身边，但是他的心和他的身体都没有背叛你。”
10、他们走了。
他向师父叩了三个响头，并把承诺过的事重复一遍。师父淡淡道：“你这一去，你我之间因缘已了，从此两无牵涉，起来吧。”他站起来，看了我一眼，低声道：“师妹，好好保重。”不待我回答，便转身离开。
前世的情缘我已经忘得差不多了，因为我以为可以重新编写一世。而此时浮现在眼前的，是当日携手作战的情形。从一开始的比奇矿区，到蜈蚣洞，到猪洞，到诺玛九层……他为我敷药，每次看到怪物朝我来了，便立刻冲过来挡在我身前，不管自己受多少伤，也要护得我周全。而此后，而此后，两两相忘，谁又会记着谁呢。
当他们并肩的身影消失在山的尽头，我强自支撑，仍是喉口一甜，吐出一口血。
11、我濒死时，努力地回想，上次死去是什么感觉。我想了很久，记忆里还是空空荡荡的。其实是连疼痛也不觉得，只是惊讶，诧异，身子一轻，这一生里有过的美好瞬间都迅速地掠过，像一阵风消失不见，而我不需要腾空就已经飞升。而这一次，我的身体也没有疼痛感，只是乏力，极度的乏力，四肢都不属于我了似的，像一片融化的雪。
师父站在床前，哀怜地俯视我。他说：“春衫没有接受我的解释。他不愿意相信，或者以为，只是我在维护你。这场变故太过于荒谬，他很难听从这个，而无视于那个女子活生生的表示。”
我点点头。
“他走时留给你的信号烟火，需要点燃吗？”
我摇摇头。此时他们正在星月岛里享受平静的幸福时光吧。
曾经有过的怨恨和挚爱，到了此时，竟然和雪一起消融去，我的心里空空的，宁静而清明。我轻声道：“师父，即使我当天听了你，去夺回了自己的人身，我也只能依仗着你的药丸，活三个月而已，对吗？”
“是的。”
“那么，再过几十天，就又要害他伤心一次。现在……现在……她不会死得那么快，对吗？”
“是的。她虽然是狐，但有过为时不短的修炼。”
我安心地点点头。凝目不动，一颗泪珠沿着眼角缓缓滑落。我满足地叹息了一声，闭上眼睛。
12、什么是生，什么是死？什么是得，什么是失？你参透了吗，小令？你参不透吗，婴宁？
2、醒来是在一个陌生的地府里。一位雪白长须穿道袍的长者正专心致志地教着捣药的童子。我呻吟了一声，无力地抬起手腕。――我惊叫，这竟然是长着金黄色茸毛的爪子！
他走近了我，命童子喂我服药。我的伤口迅速地痊愈。他摊开手心，掌中是三枚圆溜溜的丹丸。他说：“你的灵魂暂时在狐狸的躯体里寄居，这丹药，一枚能延长你一个月的寿命。”
我挣扎，发现自己全身都是茸毛，并且有毛蓬蓬的尾巴！我说不出话，嘤嘤咛咛的只是抗拒。我窘迫得几乎不想存活了，但我已经死过一次，知道那万念俱灰的绝望，即使只有三个月，我也要活下去――还有太多未了的事。是的，我要活着――无论以什么方式。
他继续道：“我叫清风。你没有名字。你只能发出嘤咛的声音，因此，取名作婴宁罢。”我哀哀地看着他，而他似乎已经有些明白了我所乞求的，微微一笑：“或者你不曾听清，这三个月，你能化作人形。”
我喜极而泣，以至于不能够相信。
3、我继续服药。一次，药性发作，我脑子一片空白，晕厥在地。醒来是在一个小村庄里。我低头看看自己，立刻大羞――我竟然衣不蔽体。但是，这真真切切是人类的身体，有完整的四肢，肌肤和纹理。我双臂环着自己，怯生生地寻找路径，幸好一直没有遇到陌生人。
忽然记起清风师父曾经说过，他会给我一个小包袱。我找到它，打开，里面是一件布衣和一根木棍。我穿上衣服，握住木棍，踉踉跄跄地在村子里走。
渐渐的人烟稀少，越来越多的树。重重叠叠的大森林几乎没有尽头。举目四顾，我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，只是茫然地，走着、走着。我在森林里迷路了，呼喊也没有人听见，这个地方是多么荒凉呀，而阴暗处已经听到野兽的咆哮，看到了绿荧荧的贪婪的眼睛。我好累，快要走不动了，而怪物们已经渐渐包围过来，有变异的稻草人和半兽人，它们冲上来要咬我、撕扯我，我恐惧地呼救，还是没有人来。我竭尽全力地跑、跑、跑――腿都快要累折了，心脏都要从喉咙口跳出来了，才隐约看到人家。砖瓦墙。
4、我有了一个大师兄，他叫春衫，是一个朴实而善良的少年。清风穿着长袍，仙风道骨，而春衫和我一样，是简单的布衣。师父让我们杀鸡宰鹿砍羊，练习刀法。圈子里一地鸡毛，发出动物的哀叫声。我真不忍心下手，咬着嘴唇闭紧眼，羊血溅到我的身上。当我们疲倦地出来，清风告诉我们，现在可以去买书来修炼了。
我看了看身上脏兮兮的衣服，央师父先让我们去买件新的。师父好脾气地答应了，我就高高兴兴地拉着师兄去布料店。店里有许多漂亮衣服，我挑了一副最轻的盔甲，是湖蓝色的长裙，一侧曳到地面上，跑起来飘飘荡荡的，很好看。我也帮春衫师兄挑衣服，他穿了像一个憨厚的农家子弟，我便呵呵呵地笑了起来。
我看到师父就在不远处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。我脸上笑意未歇，愉快地问他：“为什么叹气？”他道：“婴宁，你记得有一个人，名叫紫霞天外么？”我茫然地摇摇头，他又问：“那烟雨春寒呢？”我再度摇头。他怅然道：“于是，你也不再记得醉拍春衫了！”我吃吃地笑了起来：“师父好傻呵！他不就是我的大师兄么？”
他黯然，脸上有惆怅的神色。沉吟片刻，道：“或许这正是造物的安排，非人力可为。”
我听不懂，也没有心思去追究。接下来师父分别传授我们心法，我和师兄便各自对着书开始修炼。继而带我们下了地穴，打僵尸、洞蛆。我用小火球来打，都打飞了，连怪物的边儿都没碰着。春衫独自抵抗，而清风并不上阵，只是隔几时便凌空给春衫加血。我看师兄双拳难敌，便冲过去劈劈啪啪乱打一气，师父喝道：“小令退开！”我一怔，他叫我小令？小令是谁？
一场打下来，我受了一点小伤，师兄买了药来替我敷上，很快就好了。他受的伤较重，师父亲自给他疗治，恢复后还是生龙活虎的。师父严正地戒谕我，不可再接近怪物，因为我学的是魔法，体能非常弱，抵抗力也极差，经不住打。
然后他要带我们去一个地方。我问是哪里，他微笑道：“就是当初把你吓得直跑的森林，我们现在找回场子去。”
5、同样的钉耙猫和半兽人，我一点也不觉得害怕了。我练习小火球和雷电，已经渐渐得心应手，又有师兄形影不离的保护。穿过了森林，来到空旷的大路上，我偷眼看看挺拔的师兄，真是说不出来有多么欢喜。我拉了他的手，两人说说笑笑，回到师父身边。
接下来，联手打矿区，打蜈蚣洞，打死亡棺材，打抉择之地……师兄冲上去近战，而我隐在山石后以大火球和雷电相助。他一见怪物转头朝我进攻，便立刻抽身挡住我，撕杀中宁愿自己受伤流血，而不肯我有任何危险。一次，实在是挡不住了，他把回城卷掷到我怀里，大声道：“快回去！快回去！”我抖着手打开回城卷，倏地回到了比奇大城。这里是安全区域，一片祥和的气氛，可是想到我竟然把他一个人留在那么危险的地方，我难过得都快要哭出来了。我来不及犹豫，重新冲入地穴，一路狂奔着去找他。
我找到他的时候，他已经驱退了怪物的围攻，自己也伤痕累累，颓然坐倒。我给他包扎伤口，给他喝太阳水补充体能。一边包扎，一边眼泪就掉下来了。
他看着我抽抽嗒嗒的样子，笑道：“傻孩子。”一会儿，迷惘地道，“你那么像一个人……”我问：“像谁？”他回忆了许久，道：“上次听师父喝了一声：‘小令退开！’，我竟然心惊肉跳……小令是谁？她对我很重要吗？我不记得她的长相了，但我知道不是你这个样子……你很美，可是她却平平常常，憨态可掬……”
我撅嘴道：“我自然不是。我是婴宁呵。”
他抚摸我的头顶，道：“婴宁是我的小师妹，我要保护你的。”
我们坐下来清点战利品。我翻出一堆来，指指点点道：“这些修炼的法门我们用不上呵，不如卖掉它。”
他下意识地道：“给小令留着罢。她会用得到的。”
我怔怔地看着他。整个人都呆了。
6、这一天，师父道：“我带你们去猪洞七层，你们跟我来。”
我噤若寒蝉道：“婴宁不敢！”
他微笑道：“你已非昨日阿蒙了。到了那里，你只管跟着我，不要害怕。”他领了两名骷髅人作为跟班。我和师兄紧随其后。
怪物汹涌而至。师兄拼命作战，师父仍然是不动声色，只当我们有危险时才出手相救。我本来是躲在师父身后，但是看到怪物齐集，攻击春衫，我心里说不出来的难受。他身上又受伤，拉开一个大大的口子，溢出血来。我浑不顾自己力弱势微，冲上去和他站在一起。我大量失血，摇摇欲坠，听得师父大声命令：“快打开回城卷！”我对师兄道：“我再也不会丢下你一个人回去的！”春衫听了，拉着我一起抽身而退。回到安全区域，已经奄奄一息。师父看到我们的生命力仅剩那么微薄的一点，怒道：“你们打得上火了是不是？为什么不见机而退？”春衫与我对视一眼，两人低头无言。
7、这一天，清风师父把我叫到他的面前。
他沉吟许久，道：“婴宁，当初你遇害身亡，我在不得已的情况下，让你暂居狐身。这也是机缘巧合，无法可想。那狐中了猎人的箭，命本不该绝，但魂魄一离了身，就被你趁虚而入，借尸还魂。不曾想，那狐却修炼过不少时候，现下，它的魂魄无处可依，告到了冥司。冥司准了它的祈求，令它还魂……因此，你与我的缘分已断，你速速去罢。”
我惊呆道：“师父，师父，你教婴宁上哪儿去？婴宁不去！”
清风叹了一口气，道：“你有所不知。你当初的尸身并未僵冷，栩栩一如生前。你若是去迟了一步，狐的魂魄占据了它，你便再也得不回来了。唉，你快去罢。”
我坚持道：“师父，我不去。我觉得现在这样也很好啊！”
清风道：“丫头休要固执己见。”
我撅嘴道：“婴宁死也不去！”我心里想着春衫。我要和他在一起啊。我是他心疼的小师妹婴宁啊。如果他爱怜的师妹消失了，或是由原来的狐来占据，他会受不了，我也会受不了的。
清风还待再说，我已经扭身跑出了洞府，自去找师兄玩耍。
8、一个女孩子亭亭玉立地站在我们的面前。她面庞洁净，有着灵活的大眼睛，酒窝，和一头乌发。她说话的时候声音非常清脆。她不需要说话，已经足够唤起我们的全部记忆了。
春衫怔怔地看着他。我的大师兄，眼眶里渐渐贮满了泪。他是那么坚强的大男人啊！他竟然也会有眼泪。他望着她，目光是那么深情的，深情得近乎痛楚。他喃喃地说：“小令。你还活着，小令！”
我哆嗦了一下。小令，是我的名字。我不叫婴宁，我是小令。
可是这个女孩子已经妩媚而温柔地微笑起来。她候着他，朝她迎上去。她的笑意就更深了，酒窝里盛着满满的喜悦。春衫颤抖地握住了她的手，他心痛地喊着说：“你的手还是这样冰！你冷么？衣服穿得够不够？”他脱下自己的外衣裹住她，然后用手指整理她的头发，他说，“那天我以为你死了，我伤心地朝大石头撞去，想陪你去，怕你一个人孤单……是清风救了我，并收我为徒。我的小师妹她很像你……”
这个女孩子朝我瞥了一眼。我看着她的脸颊，她的身体。是我的。是我的。甚至包括她的衣服。是我的，这个躯壳是我的。
我一时胸口烦闷无比，震惊得站立不稳。师父，师父，我喃喃地唤着。我不想做他的小师妹了，我不想，我不是什么婴宁，不是什么狐女……我眼冒金星，踉跄地奔回洞府，哭倒在师父面前。
“事已至此……”他叹了一口气。
8、“师兄，不要去。不要丢下我一个人。”我拉着他的衣袖央求，不知不觉泪流满面。“小令”正歪着头，叼住自己的辫尾，一霎不霎地瞅着他。他的眼睛一直望住她，而对我是祈谅的，他说：“婴宁，师父那边，你替我转告一声，我一定会找机会回来报答他。现在我要走了。”
我哭得嗓子都哑了，“你要到哪里去？”
“我们去星月岛，那是我们当初的梦想。就是在这个途中，她遇害死去。我要替她报仇，然后，再一起到岛上隐居。师妹，如果你和师父两人有什么事，就立刻发信号给我。记得吗？烟火卷给你收好了。我一看到就会以最快的速度赶回来。”
“不，你不要走，如果你一定要走，我也要跟着你。”
他失笑，用对待孩子的宽容抚了抚我的头顶，他一再地向我解释，我不听，只是流泪不止。他微微地焦躁，不知道怎么办才好。这时，“小令”笑盈盈地走近来，她柔声道：“我可爱的小狐狸，你只能待在你的师父身边，因为你的修炼还没有到家，你不能待在人类的世界里。”
我当时没有想到，这“狐狸”二字被她抢先说了出来，对我是多么不利。但是我只能急不择言地脱口而出：“你才是狐狸！我才是小令，你不是，你不是！”
她冷冷一笑。她笑得多么奇怪，一瞬间我都哆嗦起来了，浑身打着冷战。我含泪望着春衫。他多么平常，她为什么要来和我抢。对了，她是恨我的，一定。当初，是我先占据了她的狐身。她的眼睛告诉我，她想让我尝一尝，失去心爱的须臾不能离的东西，是什么滋味。我恨我没有早听师父的话。而现在，我又说了不该说的话。因为我发现，她已经被我激怒了。
“想知道谁是狐狸，那很简单。看看谁有尾巴！”她的声音不高，但是有如晴天霹雳，我被击得站立不稳，颤了一下。
9、这时，听到一个沉稳的声音。不知什么时候师父已经站在了门口，他雪白的长须飘飞，眼神慈和。他朝师兄招了招手：“你来。”师兄便顺从地随他去。
只剩下我们两个人面对面站着。我的语气明显地软弱了下来，我低声道：“是我对不起你。现在我知道错了。不要把我们分开，好吗？”我为自己的卑微觉得羞耻，但我不得不如此。我垂下头，滴着眼泪。
“不是我要分开你们。即使现在我离开了，他爱的想念的还会是小令，而不会是婴宁。不错，他喜欢你，但这只是师兄对师妹的爱护而已。他不是你的。我们的躯壳换了，是的，这已成定局，无法更改了。你看看你的相貌，比你原来的也就是我现在所拥有的，漂亮一百倍，迷人一千倍，有什么不好？你自然能够找到其他的好男人来爱你。而我，在我得到人身之前，我在荒野里宿露餐风，尝尽了孤单的苦楚。现在有个人爱我了，我当然不会放弃。”
我听着她的话。她说的对，就是这样的事实。只是我以前因为死亡而失去过他，现在再一次失去，我想不到是以这种方式，诡异到我至今无法接受。在他怀里的还是我的躯体，但是我已经感觉不到了。我的心被他弃置在很远很远的地方，他却以为自己已经把它珍而重之地藏在他的心里了。但是，与其灰飞烟灭，让他无望而痛苦，不如让他觉得我还在他的身边。
我面色苍白，摇摇欲坠道：“我不和你争了。只要你能向我保证，好好对待他……反正我的寿命也不过几十天而已了，师父给我的三颗药丸只剩一颗。我很快就会死的，这一次是彻底的消亡，并且我已经错过了轮回，我将不会再以任何方式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了。”我在心里悲哀地补充了一句：我原本以为至少可以以怀念的方式存在于爱人的心里。
她的眼睛里浮上一些悯然。她因为对自己的幸福感到安全了，而有余力去关心别人的苦难。她微微苦笑道：“虽然是我在他身边，但是他的心和他的身体都没有背叛你。”
10、他们走了。
他向师父叩了三个响头，并把承诺过的事重复一遍。师父淡淡道：“你这一去，你我之间因缘已了，从此两无牵涉，起来吧。”他站起来，看了我一眼，低声道：“师妹，好好保重。”不待我回答，便转身离开。
前世的情缘我已经忘得差不多了，因为我以为可以重新编写一世。而此时浮现在眼前的，是当日携手作战的情形。从一开始的比奇矿区，到蜈蚣洞，到猪洞，到诺玛九层……他为我敷药，每次看到怪物朝我来了，便立刻冲过来挡在我身前，不管自己受多少伤，也要护得我周全。而此后，而此后，两两相忘，谁又会记着谁呢。
当他们并肩的身影消失在山的尽头，我强自支撑，仍是喉口一甜，吐出一口血。
11、我濒死时，努力地回想，上次死去是什么感觉。我想了很久，记忆里还是空空荡荡的。其实是连疼痛也不觉得，只是惊讶，诧异，身子一轻，这一生里有过的美好瞬间都迅速地掠过，像一阵风消失不见，而我不需要腾空就已经飞升。而这一次，我的身体也没有疼痛感，只是乏力，极度的乏力，四肢都不属于我了似的，像一片融化的雪。
师父站在床前，哀怜地俯视我。他说：“春衫没有接受我的解释。他不愿意相信，或者以为，只是我在维护你。这场变故太过于荒谬，他很难听从这个，而无视于那个女子活生生的表示。”
我点点头。
“他走时留给你的信号烟火，需要点燃吗？”
我摇摇头。此时他们正在星月岛里享受平静的幸福时光吧。
曾经有过的怨恨和挚爱，到了此时，竟然和雪一起消融去，我的心里空空的，宁静而清明。我轻声道：“师父，即使我当天听了你，去夺回了自己的人身，我也只能依仗着你的药丸，活三个月而已，对吗？”
“是的。”
“那么，再过几十天，就又要害他伤心一次。现在……现在……她不会死得那么快，对吗？”
“是的。她虽然是狐，但有过为时不短的修炼。”
我安心地点点头。凝目不动，一颗泪珠沿着眼角缓缓滑落。我满足地叹息了一声，闭上眼睛。
12、什么是生，什么是死？什么是得，什么是失？你参透了吗，小令？你参不透吗，婴宁？
